5月中下旬,享有全球声誉的“新加坡规划之父”、新加坡宜居城市中心咨询委员会主席刘太格在中国出差期间,两度接受《财经》记者专访,从规划理念和新加坡成功实践两个维度,对雄安新区的“千年大计”做出阐释。
在刘太格看来,摒弃旧思维、打破既有利益格局,是雄安新区能否成功的前提。同时,他建议从城市群思路出发、学习新加坡“星座城市”的成功经验,“这将令雄安新区和‘京津冀一体化’融为一体”。他表示,世界级城市,需要世界级的规划。
北京是个大胖子
《财经》:最近北京在清理“拆墙打洞”小商铺,表面看来是建筑修复、整治市容,深层用意是疏解非首都功能,降低中心城区人口密度。类似做法是否能起到控制人口的作用?是否与经济规律,特别是城市发展规律相符?
刘太格:大城市就业机会多,公共资源更为优质,从世界经验来看,人口还会不断涌入,因此,行政控制人口无意义。
但是,一座城市好比一个人。一个人的心脏,能承受多沉的体重?北京已经是个大胖子,心脏不堪其负。从这个角度看,行政控制人口也有其理由。
五年前你在新加坡访问我时,我对比了晚高峰时新加坡和北京的私家车出行时速,前者是100公里,后者是20公里。那么,后者的污染物排放量,起码是前者的5倍。
交通拥堵、环境污染等大城市病的形成,与规划不科学有直接关系。当国贸和金融街只有工作功能、回龙观和天通苑只有居住功能的时候,钟摆式交通就不可避免,北京这个大胖子也就不堪其负。
《财经》:看起来,北京确实是不堪其负。但是,不少学者认为,人口向大城市聚集是必然规律,而且人口密度越高,越集约,效率越高,也就是说,北京还不够密。
刘太格:北京和新加坡以及其他东亚都市一样,经济学的约束条件都是人多地少,强调密度是必然。从经济和城市规律来讲,资源越集聚,效率越高。但是,如果大胖子不堪其负,是否可以把一个大胖子,分解为若干个中小块头的人?
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这是每个中小块头的人能够生存的前提。
国贸和金融街应该补足居住功能和以居住为轴的商业功能,回龙观和天通苑应补足就业功能。
一个人如果超重,健康就会出问题;一座城市,人口三五百万已是上限。
《财经》:目前官方公布的北京常住人口是2173万,实际可能更多。同时,每天因为医疗等优质资源而到北京的外地人,有数十万之多。这些汇总到一起,如果按照你所说的“上限”,北京需要分解为六七个城市才能健康运转?
刘太格:对北京这个大胖子,用行政控制人口的无效减肥方式,作用甚微。北京还是需要动外科手术,也就是说,拆分北京。
从最高领导人的思路来看,北京目前已经切分成了三部分:中央所在的老北京、通州的城市副中心和承接非首都功能的雄安新区。
新加坡的标准,是达到150万人口就做拆分,这是中等个头。每个150万人口的片区,底下还有若干个卫星镇,它们是小个子。小个子的人口要保证有15万-25万,这样才能支撑一个肌体的运转。中个子和小个子加在一起,就是一个大家族,就像星座一样,新加坡现在有570万人口,就形成了“星座城市”。
如果没有五脏俱全的中个子和小个子,所有的车辆和人,就要都去中央商务区,但是,如果中个子和小个子自己运转良好,居民出入半径很小。所以,新加坡尽管密度很高,但是堵车却并不严重,更没有由此带来的环境问题。
雄安应该五脏俱全
《财经》:如果五脏不全,或者某一座城市的公共资源过于强大,就会产生虹吸效应。三年前,“京津冀一体化”的目标被提出,内核就是“五脏俱全”,这样能给北京减负吗?
刘太格:你搞错了一个概念:京津冀只是表兄弟,但老北京、通州和雄安是亲兄弟。我们这次谈话的主题是雄安,就先谈一个家庭里亲兄弟之间如何协同发展。
巴黎、伦敦也是千万级人口的大都市,但北京这个大家庭规模更大。这样一个大家庭,有六七个孩子。刚才已经谈到,这六七个孩子,首先要雨露均沾,每个孩子都要五脏俱全。
在这个基础上,长子、次子以及其他的孩子当然会有分工,各有侧重。比如,老北京就是长子,北京的老城有历史底蕴,中央政府的功能及其配套功能集中于此。北京市政府功能及其配套,未来则在通州。央企规模庞大,分支可以搬到雄安,但总部应该还在老北京。这就好比银行总部在纽约,但不影响把分行开到相邻的波士顿和费城去。
《财经》:从世界经验看,城市群建设过程中的教训也不少。比如,东京城市群中,组团城市筑波和多摩的反磁力作用并不明显,相反,更多人口还是被吸到了东京。北京未来应该怎么吸取类似的教训?
刘太格: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。筑波和多摩,城市功能完整,也就是五脏俱全,尚且如此,何况五脏并不完整的通州和雄安。
我曾受邀到通州参与城市副中心的讨论,问朋友,通州是否是一座有两三百万人口的、相对独立的城市?只有如此,才能把就业人口带到通州,避免潮汐交通。但据我了解,这个想法不明确,甚至不存在。
雄安新区如果想成为一个反磁力中心,就不能只是功能单一的非首都功能疏解,而是要完善五脏俱全在内的所有基础设施。
《财经》:中国的城市很多是依托行政等级而生。在公共资源不足的情况下,会设立门槛,试图把不够等级的人拦在城市之外,如何才能改变这种现象?
刘太格:这取决于最高层的政治决心。事实上,如果每座大、中、小城市的功能完备,等级的界限就会模糊。道理很简单,你有的绿地我也有,不存在进不去的问题了。
我注意到习近平主席的讲话,他说“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是有序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的重要前提”,这说明最高领导人已经下了政治决心。